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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历史同人⦠御前奏对

嘉靖三十五年夏,赤日炎炎,西苑永寿宫中,数个冰盆置于殿内,散布寒气,侍奉的宫人个个身着青衣,垂首肃立,仿佛同香炉屏风等屋内陈设融为一体。嘉靖服了今日的丸药,摆手让随侍的太监收拾了桌上临习的字帖,呷一口五味子茶,抬起眼皮问身边的大伴黄锦:“两位阁老可来了?”

“正在文华殿等候召见。”他身侧的人恭敬回答。

“他们二人都有什么反应?”嘉靖半哂,黄锦小心察看了他从藩地跟随回京城的、从前的世子、现在的皇帝的神色,猜度着陛下是疑心病又犯了。书房里早安排了人将御史状告陕西巡抚赈灾不力的折子给两位阁老观看,陛下不止要听那两人御前召对,还要看在他不出现时,徐、严两位阁老有无相互串联,一同隐瞒于他。要黄大伴说,这读书人多少有些酸儒气相通,和陛下身旁的道长们并不融洽,哪能忍得“二龙不相见”之类的说辞。尤其在议储之事上,纵使二位阁老日前都提起了要定下景王封地、早日定下太子,可也未必是携手共进了。然而转念一想,这两位都是陛下信重宠爱之人,又都在这事上撩了虎须,陛下怎能痛快?自然是看哪个都不顺眼,疑心暗鬼,要将他二人挑拨一番了。想明白了这节,黄锦定下神来,并不倚向哪一位,如实禀报:“严阁老读完折子,长吁短叹了一会,徐阁老也有些不渝,但劝了严阁老几句。”

嘉靖的笑容掺入一丝凉意,他想的却是这赈灾的人选出自严嵩座下,上奏折的御史是徐阶同乡,他二人的神色应当反过来才对。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个做了局,要在他面前上眼药。他起身,黄锦适时送上拂尘,嘉靖一展道袍,步伐韵律独特,也不带太多宫人,慢慢向文华殿走去。一是刚用了药,缓行以散药性;二是他不欲人通报,扰了他特意的安排。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文华殿里,严嵩和徐阶二人都未说话,殿外绿树森森,荫蔽着解了燥意,嘉靖那被人忤逆了的戾气沉下了些许,停步在窗外,思索了片刻。奏折上所写的情况,与锦衣卫汇报于他的部分出入不大,正因是实情,才可作为试探的鱼饵。嘉靖在心里过了遍奏疏上陈情的内容,无非是贪污赈灾款、谎报灾民人数等琐碎小事,只要灾民未变流民,这巡抚就暂不必换人——事后打发到南京六部养老便是。他又多站了一会,终于等到徐阶先问了一句。

“阁老如何看?”

“……若确有此事,当着实查问。”

而后四周便只剩远远传来的蝉鸣,北苑林木众多,宫人粘也粘不尽,更显得里头静得吓人。嘉靖知道里头二人不会再说什么,想来应是互相试探无果,不必再多费口舌。他朝黄锦提了提下巴,大太监心领神会,撑起排场来向里头报了皇帝驾到。嘉靖待二人行礼时,有心观察了一番,严嵩较他和徐阶大了近二十岁,这几年来愈发老态,发须皆白,精气神虽有,却神色暗沉,一双眼睛总半掩着,偶有精光泄出;徐阶则尚显年富力强,面皮修炼得总一副波澜不惊模样,看起来斯文儒雅,温顺得很,但叫人琢磨不透、无从下手,已是养气功夫到家了。他看这二人鹌鹑似的低头行礼,半心半意地说“免礼”,赐了座,心里头又有微妙的得意:便是如这二人般聪明绝顶的,亦不过是朕手中棋子。他二人要斗到何时、是满门抄斩,还是位极人臣,全在他一念之间。继位三十许年,内阁首辅来来去去,他攥着权,调弄臣子,冷眼旁观。若说他堂兄爱看斗兽,那他便是爱看斗人,这一幕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却只为他一人唱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嘉靖捋了捋长须,问:“两位卿家看过奏折,都有何见解?”

陕西巡抚许同是嘉靖十六年的进士,严嵩时任礼部尚书,任当年会试主考官,因此他后来走了其子严世蕃的门路,一路高升。赈灾华县本也是他的职责所在,若说贪污银两、谎报灾情这两样,也是人人皆知的事,哪个赈灾官能免得了。但被御史参上一本,报了个尸位素餐,便叫人打落了里子和面子。于严党来说,此事本不应上奏到了御前,在秉笔太监处便了结了,可如今它却出现在皇帝手上,被拿来了叩问两位阁老。严嵩耷拉着眼皮,心里估量着究竟是徐阶发力,还是嘉靖对他有所不满?他规规矩矩奏对道:“奏疏上书,赈灾银自京中发出,实到华县共四十万两,中有火耗折损,应为实数。知州杨彩开仓济民,明察秋毫,全郡无有流窜为盗者。依臣所见,御史之言不尽不实,或有错漏夸大,为小人所误,请陛下明察。”

嘉靖嗯了一声,转头问徐阶:“卿以为呢?”

徐阶慢条斯理、又不急不缓道:“严公说的有理。去岁冬日华县始震,余震绵延至闽地,范围之广,危殆甚重。恰逢宫中封笔,赈灾一事偶有调度不灵,实属寻常。今时夏暑将至,当地报有大疫,想来巡抚也焦头烂额,灾情陈列便不及时了些。臣以为,当责令其上书自辩,厘清责权,好叫朝中诸公莫因此事吵嚷,延误赈灾。”

另外二人倒也不能被几句话就牵着走,嘉靖让人拿了许同之前的奏折来,让两人观看,闭目养神,心里半是将此事定为徐阶攻讦严嵩的尝试,不过这人惯会做戏,不会真同严嵩撕破脸皮,怕是会大事化小,落一阵雨便算了。

严嵩颤颤巍巍看着奏章,他年纪大了,目力不如从前,一字一句必须看得仔细。若是几年前他圣眷正隆的时候,嘉靖只会单独召见他一人,他便可与儿子商讨要如何应对,又或者,嘉靖不会将这弹劾放在心上,更何况特意提起,如今却……他眯着眼睛,无力感却是对着嘉靖去的。他还不明白这位陛下么,若底下人齐心协力,他反倒要惊弓之鸟般疑神疑鬼,只有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他才有了半分安全感。他同徐阶,一如早年杨廷和同张璁,夏言同他,都不过是耗材罢了,如今也到了他要被陛下挑剔厌弃的时候而已。

只是……他老奸巨猾地想,同这位陛下相处久了,又如何不能比陛下更了解陛下?他伴君数十年,可不是真的木雕泥塑。嘉靖天资过人,心高气傲,看似淡薄权位,实际最不容忤逆和欺瞒,只许他操纵别人,不许别人了解他。这性格虽然古怪得很,却不是不能拿捏。他放下奏折,徐阶比他早看完,却装作仍有不解的样子,待他先出口。严嵩仍是老迈的姿态,开口稳重得迟缓:“观其上书,条陈清晰,有理有据,赈灾一事循序渐进,皆有人证物证,自二月起户部亦有条封,纵数目稍有不对,亦后补陈情。陛下五月召其回京奏对,赞此人兢兢业业。御史上书当有实证,或许应命御史台列出往来文书,方能服众。”

嘉靖微一点头,想起自己确实有此评价。这许同或许小节有亏,大事上却能托付重任,不过这大疫一事,锦衣卫也一并汇报了上来,许同却只在奏折里略提了几句……怕是担忧被斥责赈灾不利,故而不提此事,好将疫情与灾情分割开来。这样想来,心里又起了几分不屑。

此时徐阶恰到好处地出声:“臣观其奏疏,周密严谨,列诸事分派、人事调动,皆有缘由。然御史既有所怀疑,必不能信口开河,折损风骨。臣请召御史台左都御史详询此事。”

嘉靖又令黄锦呈上另一份奏折:“前日已命其写来,其中有户部开具的证明和当地知州呈来的记叙,差异颇大,竟至十万两之数。”

严嵩心里狠狠一跳,明白了这怕是徐阶的杀着,也是嘉靖不满之处。嘉靖朝大兴土木,贪污成风,这位陛下是知道手下人拿了多少的,然而赈灾银贪污的数额过于巨大,会令陛下震怒于许同得寸进尺、妄尊自大。这徐文贞究竟是哪里来的人手探听到了具体的数额,又在他抹平痕迹前上奏,难道锦衣卫里也有人倒向他?脸上却一派端肃:“若确有此事,应着实查问,以免耽误赈灾、危殆国本。”

“既如此,臣建议户部出一人,随御史赶赴陕西彻查此事。”徐阶仍是淡然,仿佛这不是他的本真原意。嘉靖看他这装模做样的表情,好整以暇地等严嵩的回应。

“臣附议。”严嵩却也不太紧张,户部大半仍被严党把持,他心里想着应选哪个口风严实、惯会糊弄的领了这趟差事。

看完了这二人斗法,嘉靖半是有趣,半是得意。他知道徐阶怕是还有后手,定然不会让严嵩送上自己的人去,约莫是等严嵩安排的人犯了错将其与许同打为一党,一块拉下马来。但他并不会全让徐阶如意,似笑非笑开口道:“那便着南京户部右侍郎统领此事,你二人自去商议,拟个条陈上来。”

严嵩眼皮一跳,明白这一着还是徐阶胜了。他略看徐文贞一眼,甚至没能从中看出半分得意,只一如既往的恭谨敬上。想来也是,他能揣摩上意,反客为主,徐阶又怎么不能?只是从前他还被此人的伪装一叶障目罢了。他同徐阶一起行礼,目送了嘉靖出去,拂了拂胡须,问道:“子升今日可还有事?不如一道回直庐,我们二人商讨商讨?”

徐阶做出落后半步的姿势,笑道:“阁老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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