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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OC⦠往事

我不记得我爸爸长什么样子,我也没有他的照片,你怎么会觉得一个孤儿院来的怪东西也是有父母的呢?我不会叫肯尼斯老先生爸爸,和你不一样,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虽然我的爸爸也没有很好,但并不至于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你说你想你父亲去死,身上的伤痕则完成剩下的叙述,我见过这种分享秘密的仪式,说完很多话之后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从此拥有了独一无二的联系,那不代表我也得开口说话配合你从书上学来的过家家游戏。你没见过游戏玩到最后他们怎么把所谓的背叛者揪出来围殴,再向大人告状说他偷了东西的。

你真烦,坐在仓库门边上,好像一只快被晒干的蝉那样一动不动。你和那些人一样,都喜欢折腾虫子的尸体,用针穿过虫腹,等它不再颤动手脚,风干成气味难闻的装饰品。但你不想把我做成那种虫子,如果你想,我就揍你。你没听懂,却装作听懂了,保证不会把今晚的话说出去,絮絮叨叨地向圣母发誓。你为什么要向一个别人听都没听过的东西发誓?就像默认了谁都懂你那一套似的。

我没有理你,晚上的星星很亮、很多,只是一扇窗户的范围也有足够我数半个晚上的数量。太烦人了,你又开始讲你的书和书里的故事,你在说童话,但星星上什么也没有,也不是顽皮的眼睛,更不会落下来变成神秘的宝物。不,你没在说童话,你在念一首诗。我听不懂,你听见了吗,你高兴了吗,你满足了吗,我听不懂。我不想懂诗。因为我爸爸从来不打我。我和你没什么一样的地方。

你的父亲打人,我的爸爸写诗。他不是诗人,但他每天不喝酒的时候都在写诗,写了字的纸像雪花一样从桌子上掉下来,把他埋在里面。妈妈下班回来会做一切家务,除了收拾那些纸,她就像绕过垃圾堆一样避之不及,让我每过几个小时就去叫醒他,免得丈夫在呕吐物里把自己溺死。妈妈从没要求过他别再写诗,爸爸却经常哭着说他不会再写诗了,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他都要从椅子上缩到地上,对着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求饶,我想他应该是被吓得这么说了。妈妈总需要我照顾爸爸,因为你爸爸病了,你得看着点,伊万。我很乐意,我想我那时候很乐意,妈妈和爸爸都需要我,而且爸爸总有病好的时候。他洗了脸,换上干净的衬衫,刮干净胡子,带我出门去郊外认不同的树,告诉我树们不同的名字,还有名字代表不同的诗。我以为他爱写诗才每天都写诗,就像我看到楼下每天都有人按时出现,等着玩秋千,但他说不,他不爱写诗。他蓝色的眼睛像一块被剪碎的塑料布。他拥抱我的时候很少才会用力,那天他就很用力,差点把我弄晕。爸爸需要我,所以不论他病好没好我都陪着他,我拥抱了回去,爸爸的肩膀不像任何一个大人,而像一个巨大的布偶娃娃——我既没有布偶娃娃,也不记得那个拥抱是什么感觉,我只是觉得看着很像而已。

妈妈不给爸爸请医生,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去出版社就是去看医生。因为他除了去市里的出版社外基本不出门,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去,手里除了拿稿子,偶尔会牵着我。不过就算带上了我,也从来不让我跟着一起上楼。我在入口的台阶上等他,看医生总是让人不开心的,我很理解爸爸每次下来都一副要哭的样子,只要回去安慰他一些时间,他就不会又喝到烂醉,只会默默地哭。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很白,把人的影子涂得黑黢黢的,穿制服的人都不在门口站着了,他在玻璃门后面盯了我一会,在我以为要赶我走的时候进了一个房间里,再没出来。我不明白,所以我继续在原地等爸爸下来。

然后,有个很和善的叔叔从院门进来了,他看到了我,不像其他人那样装没有看到,而是蹲下来问我要不要喝水,天气太热了,他说。我不认识他,妈妈教过要离陌生人远一点,我准备摇头的时候,爸爸从楼上下来了,他跑得那么快,像是一颗玻璃珠掉在地上急促地弹跳,骨碌碌的,冲过来抱走了我,下台阶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

斯捷潘!有人在爸爸身后大喊,爸爸差点又摔了一跤,颠着怀里的我,我没去过游乐场,也许那天的感觉和坐海盗船差不多,都害怕下一秒就要从高处被甩出去,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而人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等爸爸跑进了附近的居民楼之后,层叠的楼梯还是阻止了他的脚步,他要喘不上来气了,只好把我整个地抱在怀里,好塞进他那件过宽的外套里头,蹲下来,免得我露一根头发丝在外面,被来者的拳脚砸中。随你做什么,不可以动我的孩子!他闭着眼睛,发着抖,我第一次听见人牙关紧咬着打颤是什么声音。

不,老天啊,我没有,我没想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恭喜你回来了。你是不是没认出我来?你还记得我是谁吗?那个叔叔气喘吁吁,声音在楼道里回响,他没上到这一层来。爸爸战战兢兢地回头,过了好一会才松开了手臂,试探般冲他喊:我为什么要记得你是谁?

你果然不记得我啦,你可一点没变。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像在指责,反倒有些高兴,我是叶廖科夫啊,你还记得吗?写了红色的岩石那首诗的,那时候你不喜欢我的诗,也就没记住我是谁,不过没关系,后来我们又做过自我介绍、认识彼此了。那是你儿子吗?嘿,你好,小家伙!

爸爸的表情变得比刚才还难看,又羞愧,又如释重负,又努力挤出笑容来。他……手足无措,慢慢站起来,怕得连衣服都抓皱了。对不起,我很抱歉,对不起,我那时候做得不对,你该记恨我的,真抱歉,我真是个该死的家伙,我不该在别人面前唱那首曲子,不,我是说,我不该嘲笑别人的句子,我那时候太傲慢了,你要是想报复的话,做什么都可以……

不,不,我早就原谅你啦。你那时候就道过歉了,没必要现在还为那个道那么多次歉。而且你的诗确实写得很美,我知道你们和我不太一样,更在乎句子的韵脚和语病,这只是个误会。后来我们不是解除误会了?

我不记得了,抱歉。爸爸喃喃着又道了一次歉。

那个叔叔真的很和善,他笑得一点都不叫人害怕,让人想起暖和的、收获时节的太阳。他们聊了起来,说了很多关于诗的事情,爸爸听到他出了诗集的消息明显地高兴起来了,只有他喝酒喝得恰到好处的时候才会那样笑,他会对妈妈笑,对她说很多像唱歌一样的话,不过妈妈从来不回应他。叶廖科夫叔叔的高兴更体现在动作上,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斯乔帕,你的儿子可真懂事,我们聊这么久,他也不闹着要走。他们说的话像一只只鸟儿自由自在地飞向天空,但最后爸爸也没有把他的诗稿给叶廖科夫叔叔看。走出单元门的时候,爸爸说:叶廖科夫同志,你走在前头吧,别让其他人看见你同我走在一起。

噢,别担心那个。叶廖科夫叔叔耸了耸肩,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说:他们老早就批评过我了。那时候我说,古罗斯的诗确实很美,而且富有生命力,像扎根在土地里的树根,我不觉得实话不该说出口…天呐,你怎么了?不不,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后果?我确实没被选上当什么副部长,但现在照样领一份不错的工资。你真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斯乔帕,别道歉了,你快道够我一年收到的歉了。

于是爸爸很勉强地牵着我的手同叶廖科夫叔叔走到出版社前头,他好像是去办事的,爽快地同我们分开后就进了楼里。爸爸没有停留一秒,立刻走上人行道,过了马路,他领着我走了很久很久。现在我知道他应该是忘记回家的路了。叶廖科夫叔叔办完事从出版社出来、在方向相反的路上看到我们的时候,应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表情比之前严肃了一点,声音也相应地低沉了一些,拉住爸爸:你要去哪?你要回家吗?你还记得你家的地址吗?

我背出了地址。叶廖科夫叔叔夸了我,他拍了我的肩膀说我是个好小伙子,他的手很大、很厚实,走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像一堵墙——他更像你们印象里的苏联人,电影里那种——一路上,他还试图继续同爸爸说诗的事情。但爸爸心不在焉,又出奇的冷静,他说:叶廖科夫,你应该同其他人说你只是想要嘲笑我,而不是帮助了我。你知道文联那些人已经把我的名字弄掉了。你的诗集不该也被这样,你还能写诗,同我扯上关系你就再也写不了诗了。叶廖科夫同志,你应该……

我不记得他一路上说了多少叫别人不要理会他的话。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爸爸一直都没朋友,他叫别人不要拜访他,不要认识他,不要同他打招呼,他松开别人的手比别人伸手来拉他的速度快得多。叶廖科夫叔叔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也许他确实照爸爸说的话做了。我们的家里还是只有我们三个人。一直都是三个人。但那也很好,我不想要住在大房子里也不想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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