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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BL-骨科⦠梦魂

北地雪大如鹅毛,目光所及,皆为一片荒凉的白,颇有吞天辟地的肃杀之气,白山黑水,于一轮清辉中映射幽光,似是将寒意化作了实质在山间巡回。北地的房舍修建得敦实,门窗比江南样式小得多,白日里也漏不进阳光,夹杂了雪粒的狂风只能从门缝窗缝往里钻,在夜里时常生造出呜咽与嚎叫,如幽冥中的厉鬼在门外徘徊,要取了人的性命。

赵桓在这般提心吊胆里苟活了数十年,白日疑心金人见他对朝廷无用要取他项上人头,晚间暗暗向先祖祈祷索命厉鬼不要找上门来。说来奇怪,他亲缘浅淡,常年郁结于心,眉间皱痕深深,又从天皇贵胄沦落到金人囚徒,在这年年都有人被冻掉手脚的上京,他竟全须全尾、分毫不少地活了下来,不知是祖先保佑还是厌弃,要他日日南望,眼睁睁看金人南下,夺了宋人江山;要他苟延残喘,看山河凋敝,日日被磋磨受辱。

房中的碳火已经半熄了,赵桓闷咳了几声,裹住被子往里缩了缩。上京冬日格外难挨,稍起一阵风,冷意便从四面八方扑了进来,他如今虽受封天水郡公,金人却也并不让他好过,克扣侮辱是常有的事,他无可依仗,只得默默忍受,一如幼年在宫中母后去世时,因为出身连透明人都做不得,生生被摁在嫡长子的位置上当靶子,来自他人的轻蔑、不满和厌憎,在宫中不敢行将踏错一步。父亲猜忌打压,兄弟轻视疏离,就连太傅也会叹息一句资质平平,他惯于忍受,将自己打磨成木讷淡然的样子,久而久之,无论什么心思都成了郁气。

心里翻来覆去了好一会,赵桓终是不再被寒意催醒,入了梦乡。起先他不知自己在梦中,只觉得恍恍惚惚,脚落不着实处,所见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不知过了多久,云雾散去,倏忽见了一片灯海,定睛一看是张灯结彩的宫殿群,殿中人来人往,各自宴饮投壶、吟诗作对、品茗作画…林林总总,热热闹闹,叫人也想走进去分享喜气。他觉察那宫殿正是汴梁宫城,而宫内绝无可能这样喧嚣,这隔岸观火般的热闹倒是十分熟悉,以往在宫里设宴时,父皇与众宗亲子嗣便是这般恣意欢娱,他在宴中不得其入。但这般久违又叫人怅然的画面引起的思乡之情无法抑制,他不由得靠近了些,这才发现自己如仙人凭虚御风而立,脚下是万丈深渊。他大叫一声,从云端上跌了下去,落进了雪地里。

赵桓再起身时,周围已变了模样,眼前是苍茫雪地,远处是皑皑冰川,放眼望去竟无一丝人气,天穹遍布风雪,吹得人要不住地缩紧,以避免被刀割般的风伤了躯体。于是他明悟,这是一场无迹可寻的梦。

雪中有一个黑点,赵桓定睛一看仿佛是个人影,他深陷梦中,平日里的面对威胁的懦弱和警惕一应消隐无踪,向着那个黑影奔去。雪不知积了多厚,踩下去松软得要跌倒,赵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而那人影虚无飘渺,又因雪盲,不时要停下休息。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心生退意,再回头一看,一行脚印才伸长了百来步。

赵桓苦笑,心下黯然,便停了下来,不再徒劳探寻,扭头查看四周有无其他异状。而正当他转头,远处的人影突然出现在近前,唬得他后退好几步,感觉心差点跳出来。

眼前之人熟悉又陌生,身着亲王礼服,发冠齐整,眉眼俊丽,姿态从容,在这冰天雪地里正自斟自饮。身前是一张石桌,一副残棋陈列其上,旁边的香炉燃起袅袅青烟,好像此处不是荒芜雪原,而是哪处风景雅致的名胜似的。

那人见着了他,似笑非笑,抬手致意,却半点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参见太子殿下。看殿下的模样,很是不愿见到臣弟?”

“……郓王。”赵桓充楞半晌才回了他。眼前人是他去世多年的三弟赵楷,只是对方去世时已过而立,哪会是眼下这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样子。他心里一惊,眼中满是恐惧:“你……不是死了?为何要入我梦中、纠缠于我?”

他曾梦见父皇退位,自己初登基左支右绌,乌压压的朝堂上,看不清面目的朝臣和内宦吵成一片,众人看他,实际上是看父皇在他身后投下的影子;梦见李纲满脸是泪,一边磕头一边厉声要求他留在京城,殿外杀声震天,他吓得要躲入殿内,众多白骨抓着他的袍角硬生生按着他在门口,看狼烟骤起;梦见金人凶悍,将男子一劈为二,女子剐出内脏,丢弃于路旁,引来枭鸟啄食。往事纷纷扰扰,忧愁之事众多,他再不曾梦见过少年时作为心腹大患的兄弟。如今这张过去他又恨又妒的脸出现时,赵桓仍觉着仿佛被刺了一下,生满烂疮老茧的旧伤下有血流过。

“皇兄倒是比从前更敏锐,还是说有愧于臣弟,这才满脑子的厉鬼索命、阴司纠葛?”赵楷哂笑,言辞一如既往的犀利尖刻,“一别多年,这般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模样也是鲜见了,皇兄可真是好心,不曾变模样叫臣弟认不出来。”

他知赵楷向来看不上他。曾经他不忿,现在看来也不怪,这断送大宋江山的人到底还是他来做了。他有时也怨,为何父皇能遇难则退成了太上皇,偏要自己当了皇帝去担这毁了祖宗基业的罪名;为何自己明明是太子,却在父皇的偏心和猜忌下久不入朝,还要日日担忧底下弟弟们生出异心。若是自己母后不早亡,父皇不偏纵,诸朝臣齐心协力……

这般自怨自艾,他如何愿意展露在他这三弟面前。赵桓竭力消去那盘桓多年的隐恨,摆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来:“不知郓王为何入梦?”

要说怨憎,他自觉只对不起列祖列宗,同是被俘,他赵楷命不长久,早早去了,难不成还要怨到他头上?是了,定是如此。他这个弟弟当年就怀着野心,没少明里暗里踩着他现眼,刻意针对,如今成了鬼魂定然也心怀不满。只是他着实想不明白,都入土数十年,怎才突然缠了上来,难不成是见自己竟还活着,怨望成怒么?

“臣弟病故,下了阴曹司后,清算是非功过,终于等到轮回转世的机会,依着惯例得了准许,托梦与还活着的亲朋故旧。”赵楷漫不经心把玩手中酒杯,“心里惦念着皇兄如今是何种模样,眼下一见,果不其然,还是这般窝囊无能,倒是不负臣弟的期盼。”

他抬头,直视赵桓,肖似赵佶的面孔粲然一笑:“犹记当年中秋宴上,父皇问黄河水患、济州匪寇和工部贪腐案应先择哪一样来处理,太子殿下急得连话都说不顺,一被问理由便支支吾吾。那时我想,皇兄这样竟堪为太子?如此便看了许多年的笑话。皇兄定是不满已久,才有此一问吧。”

何止,赵桓忆起了少年时,赵楷自小聪明伶俐,又擅花鸟绘画,与父皇容貌才情相投,平日里没少仗着受宠给他使绊子,事事都要踩他一脚,在父皇面前搬弄口舌,气焰最盛时,只差没把要当太子的野心写在脸上。而他父皇也是这般想法,对他诸多苛刻要求,盯着他的错处,只是又要顾忌朝中清流,这才没真换人。

想到此处,他心绪实在难以平静,这人魂归地府了都要到他面前来,还是最得意、最意气风发的样子,已然干涸少年时的妒意梗在心头,一句“可郓王至死都是郓王”将要出口,又被强行压下,习惯性换成更妥帖的:“郓王慎言。”

那人看出了他未曾出口的话似的,嗤笑一声,每根头发丝都说着“无趣”,放下酒杯,更是挑衅道:“皇兄如今做这天水郡公可比做皇帝更有意趣,只是不知来日到了九泉之下见了祖宗,要如何分辩我大宋竟出了虏主,燕云十六州又是如何全落入辽人手里?古有殉国之君,今无守节之主,皇兄如何不圆了缺憾,好让史官笔下留几分余地?”

赵桓被激得眼前一黑,气血翻涌了半晌,他如何不知?如何不悔?如何不怨?可败送了大宋的是他那偏宠奸臣、好大喜功、毫无担当的父皇!况且这些年月他受的磋磨难道又没比一死了之更苦吗?是了,他的三弟已是个死人,死人如何懂活活受罪的感受?

“……九泉之下,郓王不曾面见列祖列宗?”他咬着牙,仍不能全将自己的愤懑一倒而空,“死了,便是幸福?”

风雪在他们身周造出晦暗的阴影,他见着赵楷那张年轻俊秀的脸突然模糊,不知是戳中了谁的痛处,两人相顾无言。过了许久,赵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突然大笑:“是极,是极!是我想岔了!对皇兄而言,这样苟延残喘、日日惊心的日子才是正途,这般怀揣了永无可能实现希望的日子才是最适合皇兄的!皇兄这一辈子都在卑躬屈膝地向旁人谄媚的样子,臣弟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还不待赵桓发怒,对面人的身形如被吹散了的雪团般四散,只留下一壶酒和半面残棋,赵楷的笑声随着风声一道消弭,盘旋着离开了此方天地。赵桓上前两步,却被狂风回绝,只能看着梦境消融,逐渐回归了黑暗。他又被寒意追捕,无可奈何地清醒过来,屋外风声依旧,直到天光大亮,才渐渐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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